一
“试试看嘛!”
她看着我,眼睛忽闪忽闪,带着些调皮。
光洁的桌面上放着一杯葡萄酒,温度有些低,外壁上附上了一层白雾。我最终还是拿起了杯,眼前清丽的面孔终于露出笑容,刹那间,餐厅里色彩绚烂得就像她背后墙上巨幅的红绿金刚鹦鹉。
我第一次见到菲菲是在波尔多加隆河畔,那时候的她就像现在一样美丽,不,也许还要更夺目些。
我是一名新华社驻法记者,常驻波尔多。因为喜欢葡萄酒,周末的时候总是喜欢开着车在左岸的葡萄园里瞎逛。也因为认识了许多酿酒师朋友,Remy就是其中一个。Remy工作的酒庄叫LAPALU,在上梅多克有一片漂亮的葡萄园。有一次我的车在Remy酒庄附近突然抛锚,晒得一身古铜的Remy开着拖拉机从旁经过,二话没说就帮我把车拖到了村子的修理店,然后我们在酒庄的厨房喝得酩酊大醉,从此,Remy成了我在波尔多最好的朋友。
Remy有点加泰罗尼亚血统,骨子里有着西班牙人的热情,因为Remy的法语发音,我平常都叫他黑米,别看叫黑米,但却真的高大帅气,每每一起混夜店的时候,身边总是美女如云,但始终不见他有什么女朋友。长期厮混,我担心有被捡肥皂的危险,就问他是直男么。他说,屁话,当然是!
“那你为什么没有女朋友?!”
“因为我喜欢中国女孩儿。”
“为毛啊,中国妞胸又没有欧洲女人那么大!”长期厮混在一起,我们对彼此的审美都有一定的了解。
“钟翔,知道么,我有一点点中国血统。”
望着眼前棱角分明的面庞,足有185的俊美存在,我实在很难看出黑米口中的中国血统。喝了一口啤酒,他慢慢和我解释着。
黑米爷爷的爷爷早年在中国上海经商,那时候还是民国时期,爱上了一位中国女孩,她是大学法语老师,也就是黑米爷爷的奶奶,战前,他们一起撤回了法国。因为这段家族史,黑米对遥远的东方古国有了情节,哪怕全家没有一个人会说一句中文。也正是因为如此,他也惦记什么时候有个黑发女孩能够跌落到他的空碗里。历史总是惊人地相似,这个最终跌落在他空碗里的,不仅是个黑发女孩,而且是个大大的美女,这个女孩儿就是菲菲。
二
她摘下Prada的太阳镜,用手捋了捋被风吹乱的发梢,一口地道法语自我介绍到:嗨,大家好,我叫菲菲,是黑米的女朋友!
波尔多科梅底广场上游人如织,大家吹着口哨起着哄,桌上的Guinesse黑啤瞬间被干掉了大半,引来一众路人异样的目光。说来也奇怪,除了在酒庄或是聚餐,真正周末闲时,我和这些酿酒师喝得最多的还是啤酒,也许是自然赋予这个职业的洒脱,酿酒师本来就该随意的啤酒来配,但普通的Lager又怎会是重口味儿波尔多酿酒师的选择,所以来自爱尔兰醇厚的Guinesse就成了大家聊天的标配。
菲菲站在黑米身旁,闪闪发光,时不时加入我们的聊天,她知道如何适时调节气氛,很是乖巧。只是那瀑布般的黑亮及腰长发,引得路人频频回眸,这让黑米大是得意。看着这小子终于得逞,我竟然有种如释重负之感。原来,确实是直男。
菲菲在波尔多INSEEC商学院学习葡萄酒贸易管理。这是法国几大顶级的商学院集团之一,近些年来因为葡萄酒在中国市场的火热,该校的葡萄酒贸易管理专业在华人圈子中也变得炙手可热起来。如果说世界葡萄酒的中心在法国,那么波尔多便是这中心的中心,无论勃艮第有多少狂热的粉丝,无论Barolo有多少忠诚的拥趸,更不要说西班牙的里奥哈和德国的TBA了。波尔多才是王者,就像帕克仅仅凭着对波尔多的打分就影响了整个葡萄酒市场。
菲菲是学霸,而且是很“辣”的学霸。
上个学期她带领小组拿到了INSEEC 4个分校商业模拟项目的第一,在来自世界各地的学霸参加的年级考试取得了第二的总成绩,不过这个倒也不能怪菲菲,因为那个年级第一是个不折不扣的美国怪物,来INSEEC作交换,哈佛商学院拿林肯奖学金受到奥巴马亲见的学神,据说他来法国是因为被一个哈佛读书的法国姑娘甩了,气不过便跑过来践踏法国商学院精英们的自尊。可惜一来就碰到了菲菲,使出浑身解术才能以微弱优势胜出,这在他自称智商200的人眼中是不可原谅的。面对挑战,菲菲通常只是微笑,然后不痛不痒地做出回应,这让狂傲的美国佬相当不爽。其他的法国人也就都乐得看到在法兰西的土地上有一场“中美力量直接对抗”。菲菲悄悄和我说,她最后放了点水,她怕那美国人想不开跳了加隆河,但是又不想他赢得太轻松,所以每次都要逼他尽全力,自己最后再松一下。
呵,真是个善良的姑娘。
菲菲弹得一手好钢琴,这得益于中国的精英教育。对于初中就练到九级的菲菲来说,曾经在全国大学生精英论坛上和朗朗同台献艺,在INSEEC学院里组织年会表演节目自然是毫无压力,从那时候开始,她就已经成了整个学院的焦点。一个来自中国顶尖学府的女孩儿,一个弹得出莫扎特,跳得出弗拉明戈的古典美人,一个秀得出Hip-hop和Poping区别,聊得来曼森和里贝里的酷妞,读得懂萨特与波伏娃的人生,看得出莫奈与莫纳的内涵。
菲菲,就是这样一个女神般的存在。
男孩们喜欢她,就连女孩们也喜欢她,他们喜欢她的热情与友好。菲菲笑起来有阳光的味道,连空气也会随之晃动。就是这样一个女孩,却爱上了我的死党黑米。
三
2011年夏天的尾巴,一个周末的午后,维克多广场东侧的三层小楼,我们三人瘫坐在菲菲租来的公寓地毯上,喝着冰凉的Leffe。
公寓是新装修的,光洁的新木地板在炎炎的夏日里透着冰爽的凉意。房间里最显眼的家具就是那张书桌和椅子,桌上桌下都层层叠叠铺满了各种报告和大部头,最上面压着一台Macbook Pro。墙边丢下一张厚厚的床垫,房间中间铺着一张巨大的毛绒地毯,上面随意摆放着一些软软的靠垫,房间里其余空间都被各种葡萄酒专业的书籍填充着,除了角落里那台德制Montegiro Vivo,和旁边码摞得高高的黑胶碟堆。房间内最不搭调的是在公寓进门处养着一支金刚鹦鹉,时不时哼哼着“费…费…热大母…热大母…”,看起来菲菲的世界并不像外人看来的那么严肃。
我说你们俩人怎么搞在一起的……
靠~!
回答我的是黑米的飞脚和菲菲咯咯的笑声。
我从地毯上爬起来,用专业记者的语调不得已又问了一遍:“请问两位当初是如何认识的,有没有什么浪~漫的邂逅呢?”
我眉飞色舞,故意把浪字拖得很长,手里举着喝了一半的空瓶当做话筒,看起来煞有介事。
黑米穿着棉质的短裤T-shirt,并未答话,只是看着怀中的菲菲,嘴角轻扬,小心翼翼地用手拨理着菲菲的头发。菲菲盘着修长的腿,稍稍调整了一下靠在黑米胸前的姿势,双手抱着酒瓶,眼睛忽闪忽闪,噗嗤一声笑了出来。阳光穿过大大的落地窗落在他们的身上,时隔多年,我依然记起那天溅起的光晕恍惚了这幅异常美好的画面。
在这个慵懒的午后,菲菲抿着嘴,慢慢说着她和黑米的相遇,语调很轻,好像怕打扰了自己的回忆。喝着苦苦的啤酒,我们的思绪沿着朦胧的光线,回到了一年一度的梅多克马拉松大赛上。
如果说波尔多是法国葡萄酒的一张名片,那么梅多克就是这张名片上最重要的头衔,其间名庄云集,从玛歌村到波亚克村,沿着纪龙德河(Gironde),我们踩着法国葡萄酒的灵魂。
梅多克马拉松赛全程为国际马拉松赛标准赛程42.195公里,线路经过梅多克左岸59家酒庄,免费畅饮,这一天向你打开大门的是包括拉菲、拉图这样的顶级名庄,要知道这些酒庄对于非业内人士,想要参观这种级别的酒庄实在是非常麻烦的,繁琐的预约流程,严格的资格审查,把绝大多数葡萄酒爱好者拒之门外。
沿途补给包括奶酪、巧克力、鲑鱼、鹅肝酱、法式面包、水果、最后五公里还有生蚝、烤牛肉及巧克力脆皮雪糕;所有人都化妆,能见到你看过的动画片里的所有卡通形象。
用一句话概括,就是用7个小时,在世界上最著名的59座名庄里,能喝多少喝多少,能吃多少吃多少,能玩多久玩多久,最后再考虑你还要跑完42km这件事。
当然,最终的胜利者将会赢得和自己体重相当的名庄葡萄酒。
擦,听着真是很给力!
那时菲菲刚来波尔多,一听说有这么一场“吃喝马拉松”,作为资深吃货自是义无反顾踏上“吃喝第一比赛第二”的征程。而生于斯而长于斯的黑米,自从记事起就跟着父母参与这项梅多克人都热衷的“赛事”,虽然总是能取得不错的成绩,但从未进过前三,也算有点遗憾。黑米自己对于各酒庄提供的美食是不太感冒的,对他而言,重要的是进入前三,不然总觉得有点丢人。可惜,这次老天依然不会帮他,但我想他在龙船堡看到菲菲凭栏伫立的那一刻,会感谢老天没有让他赢得比赛。
Chateau Beychevelle,被誉为“梅多克的凡尔赛宫”,250公顷占地的龙船堡位于加龙河(Garonne)和吉隆河(Gironde)的河口,自1855位列4级以来,就一直是个传奇,法国海军上将让路易Nogaret de la Valette曾经拥有这艘龙船,历史上所有船在驶过这里都要降低桅帆宣誓效忠,所以,才会有今天这艘低帆的有着“龙头”的帆船。
马拉松的休息点就设在酒庄的罗马式花园。
花园高处,一袭白衣,黑发及腰,姑娘凭栏向东远眺,极目依稀可见吉隆河上升腾而起的雾气。
黑米望着那个背影,那风中乱舞的黑发,发丝下精致而冷艳的东方面孔,让他的脚步不自觉移动。他在她身旁停下,她没说话,但似乎并不反感。
这让黑米鼓足勇气用英语搭腔:“花园中间为什么会空出如此广袤的土地?”
菲菲转过头来,一脸好奇:“为什么?”
“因为...”黑米被转过来的精致面庞逼得呼吸一滞,“因为就在那视野的尽头,数百年前从那里经过的所有船只,都要降下半帆,来表示对于这位城堡主人的尊敬。”他总算顺利说出早已准备好的台词。
“城堡主人还真是尊贵呢。”
“对啊,想一想,那是何等的荣耀啊。”虽然是个酿酒师,黑米有时也会憧憬那些大人物叱咤风云的样子。
“那他一定很孤单吧...”
“啊?”黑米对面前这个黑发女孩的反应有些摸不着头脑。
“我是说,位置那么尊崇的人物,一定没有什么人可以说心里话吧。”
原来东方女孩心思这么细腻,黑米心里不禁这么想。
“呵呵,看来我又胡说八道了。你好,我叫菲菲,来自中国!”对面的女孩露出一口整齐的牙齿,在阳光下亮亮的。
“…额…你好,我叫Remy,是法国人!”黑米有些囧,但他也露出好看的笑。
“Sante!”她递出自己的酒杯,说着刚学会的法语单词。
“Sante!”黑米开心地笑着送上酒杯。
“我跑不动了,陪我走走吧。”没等回答,她开始往台阶下走,似乎想走到那片开阔地。
“好呀,你等等…”
黑米走到侍者处,说了几句话,然后转身指了指菲菲的方向。然后,从主办方那里拎了瓶龙船堡的副牌酒Amiral De Beychevelle 2008。
“嘿,走吧,这个够我们一会儿喝的啦!”黑米单手举着酒瓶向着菲菲示意。
“你说了什么?”菲菲一脸的好奇。
“我只是说我女朋友被你们的花园迷住了,想要逛逛,今天她生日,拜托不要让美丽的女孩儿失望。”黑米看着菲菲一脸真诚。
“啊?”菲菲愣了几秒,接着大笑起来,锤了一下黑米,“你们法国人啊,真拿你们没办法!那就走吧!”说着蹦蹦跳跳地往前走。
黑米看着面前的人,突然一愣,觉得这个画面似乎曾在梦中出现。
“发什么呆呢,走啦,快点啦!”
“没什么”,黑米回过神来,“嗯,这就来”。
那天,他们沿着酒庄的大花园走到了吉隆河边,边喝酒边看落日。菲菲向黑米讲述自己留学的生活,讲到初到法国因为不懂法语的无奈,黑米谈着自己酒庄的工作,谈到自己在酿造葡萄酒时听到酒魂的呼吸。
两个从来没有交集的人,就这样在葡萄酒的世界遇见彼此。之后,只要菲菲学习累了,就会去酒庄找黑米。黑米会带着她工作,带她看葡萄园,看工人去顶修叶,也会领她进入酒窖,用一把长长嘴的不锈钢壶给橡木桶添酒。黑米告诉菲菲,葡萄酒在橡木桶陈酿过程中会自然蒸发,这部分消失的酒,他们法国人把这叫做“天使的分享”。
“你知道吗?一颗葡萄进入酒瓶虽然只有3毫米的距离,但是酿酒师为了这3毫米的距离却需要走上整整两年。”黑米平时大大咧咧的,但是谈到葡萄酒的时候,他总是变得特别认真。
菲菲喜欢黑米谈酒时的样子。
他们相爱了。
四
“为什么是鹦鹉?”我随口问道。
“因为我们都很喜欢鹦鹉啊。他说,生活应该像鹦鹉的羽毛一样,色彩斑斓,我觉得很有道理,所以,餐厅的名字就叫鹦鹉。”她笑着说,样子很迷人。
“是这样啊。”突然间有些恍惚,我想起维克多广场公寓那个洒满阳光的下午......
“怎么样?”她略显期待地看着我。
但,一时间我竟然有些哑然。
这是怎样一种味道呢?
那应该是,秋天阳光下的树林,斑驳的颜色剥离了时间,清爽的风划过金黄的落叶,口腔里满满的平和与阳光,幸福感慢慢从唇齿间溢出,我满足地微微一笑,嗯,这应该是,家的味道。
酒到这个阶段该打磨的都打磨了,沉淀了不少,香气如同进入森林般持久而富有变化,入口清爽的酸度让我想起风,温润的质感让我想起夕阳,口中一搅,便像风划过落叶般温柔,这就是归家的情绪吧。
我时常在想,陈年的酒之所以美妙是因为它经历了时间的沉淀,在更年累月的昼夜交替中缓慢变化着,我们不知道它发生了什么,在经历着怎样的进化,但它就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悄然发生着,静静地,慢慢地,倔犟地成熟着。突然有一天,我们心血来潮把它打开了,你懂得,那种时间慢慢在空气中散开的感觉是有多么曼妙,于是乎,我们又陶醉了,爵士乐让你陷入深深的回忆,这时候你需要一张舒服的沙发,把整个身体都埋进去,久久不能自已。
这是一些很私人的情绪,你无法和他人共享。所以你只能说,嗯,挺好喝的,就像家一样。
“是啊,像家一样。”
而家,是温暖的。
她拿着杯子,已然有些哽咽。
告别了朋友,我推门走出这个葡萄酒主题餐厅。
我知道,她是为他开的。
那瓶酒她一直留到现在,只是想找一个可以一起回忆的人。
黑米走了,在他最喜欢的拖拉机上,雨天路滑,拖拉机侧翻了,连人带车滑入冰冷的河水中,再也没有起来。
出事前夜,菲菲收到黑米的最后一份礼物:
这瓶 Calon Segur 1993。